被后人尊为“医学之父”的古希腊希波克拉底认为医生有三样法宝:语言、药物、手术刀。药物与手术刀属于“物”的因素,而独有语言是属于人本身,是人之为人的极为重要的心理与精神要素。卓越的医学教育与其他教育相比,最为突出的特质表现在它关注人自身,包括人的身体与精神。它甚至把人的精神视作人最为突出的特质。这直接导致了现代医学从关注疾病到关注整全人的过度。医生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与人的生物特征,更重要的是人,包括病人、病人家属与同事;医生需要超越的不仅是对诊断的科学阐释,甚至哲学的沉思默想,而且是对高超的语言表达、沟通与雄辩的渴求。
语言教育的古典蕴含与价值
古希腊基于言语的“逻各斯”教育
西方医学的传统追溯到古希腊,就预设了对古希腊遗产作深入分析的必要。古希腊认为有无语言技能是一个人有无智慧的重要标志。“做一个好的演讲者和行动者是自荷马时代以来每一个希腊人的雄心”,在这一理想的推动下,希腊人把语言看作认识世界的关键方式。因此研究文辞、语法、音韵、风格的修辞学成为一门显学。古希腊最早人文主义教育家伊索克拉底认为“恰当的言语是健全思考的确然证据,当言语真实、合法、正义时,就是美好的、值得信任的心灵的映射”。言辞是我们每个人教养的最好标记。言语的训练也意味着心灵的培养,既是道德的文化也是政治与社会实践的教育。因此这种“逻各斯”教育在着重语言或口头言语之外,还包括内在的思想、逻辑的艺术表达。因为美好的言辞是心智的标识、性格的反映,灵魂内在美德的外在形象。或者说真实、合法和公正的话语是善良和忠诚的外在形象,它镶嵌在人类本性中,是人类大多数幸福的源泉。
言语教育对伊索克拉底来说就是整个人的教育。因而言语教育不仅是一种使人变得更为聪明的演讲训练,而是一种广泛而健全的文化教育,几乎涵盖了构成我们称之为人文文化的所有领域。是对表达、理性、情感和想象力的培养,是对整个人的培养。古希腊城邦的卓越表现在于智慧与口才,从而使得“希腊人”这个名称不再作为种族的代称,而作为智慧的代称。
尽管专注于言辞表达的演说必定伴随着一种“心智的锻炼”与“哲学预备”。伊索克拉底区分了明智与智慧。他说“明智乃大多数时候能够运用自己的能力达到最好的阶段,而哲学家就是那些从事能使自己最为快速地得到这种洞察力的研究之人。”伊索克拉底赋予“哲学”独到的理解,“哲学”是思想中的教育与理性的表达,是话语中的文化。“哲学”不仅意味着通识文化,更具体来说,是言语的教育。这里的“哲学”是一种有教养的生活、通识文化与适合自由人的高等人文教育。因此在他的眼里雅典被视为所有演说家和演说术教师的学校。因为他坚信一个热爱智慧与荣誉的人,不仅会获得说得好的能力,而且会获得思考的能力。包括在重大主题与社会问题上说得好写得好的艺术。
古罗马以雄辩家为目的的教育
西塞罗认为雄辩家就是这样的人:不论在讲话中出现什么论题,他都能就这个论题以渊博的知识、巧妙的方法、诱人的魅力和很强的记忆力以及落落大方的文雅举止发表演说。对于雄辩家,我们必须要求他具有逻辑学家的精密、哲学家的思维、近乎诗人的辞藻、法学家的记忆力、悲剧演员的嗓子。如此完美的人确实很少。
西塞罗聚集了希腊前辈大师的优点。他把哲学看作是一门医治灵魂的技艺,精神治疗的一种方式,并且赞扬哲学是心灵的良药。它的功用在于洗涤心灵,驱除紧张与焦虑,从而提供内在的宁静与和谐。
西塞罗之后的昆体良把培养善良的有教养的人当作真正的教育目的,把善良等道德品质放在优先发展地位,认为雄辩的才华要来自智慧的最深的根源之中。雄辩需要智慧,雄辩也是一种美德,它的论题是整个人类生活。一个未来的雄辩家必将是一个生活于广大公众之中并谙习公共事务的人。雄辩家不仅必须开导他的听众,而且必须打动他们,使他们喜悦,要达到这个目标,就必须有力、生动、优雅。
语言教育是医学人文教育的重要内涵
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与人文教育的结合,为人的整全教育提供了全面的视野与维度。肇始于古希腊,全面成形于中世纪的“自由七艺”足以说明人文教育的独特内涵。其中文法、修辞、辩证法(逻辑)从整体上来说就是关于语言或言语的艺术;算术、几何、音乐与天文学可以被看成是数理艺术。这七门学科在中世纪被看成是“智慧的七根支柱”,是通向智慧的道路。公元前一世纪著名的思想家瓦罗的百科全书《学科九卷》别出心裁提出医学与建筑也属于自由技艺。就如西塞罗所言,自由技艺是人性的根源。文、法、神、医学院是大学诞生时四大学院,其中的医学院与文学院的关系最为重要。因为医学领域的观念与信息不时地为哲学辩论所吸收,同时人文学科和自然哲学对于医学学习来说都是重要的。1240年的蒙比利埃大学章程有一条明确的规定,鼓励医学生具有文科方面的某些能力和知识。事实上精通文科知识的学生,比起那些缺乏这种预备的学生,可能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医学学业。
语言沟通能力在现代医学教育中的意义
语言能力是医学人文教育的根本要求
希波克拉底认为医学是一种真实的、实践的、有益的艺术。“医学艺术因其本性而自豪,它靠良好的技术装备抵御疾病,靠教育得来的智慧表现其力量。”医学关注的一个整全的人,特别是人的精神,这就为现代医学教育重视人文教育提供了理论前提。而语言教育是现代人文教育的重要课题,具体表现在于人文知识的习得与人文素养与精神气质的培养。因此在医学高等院校创设以医学人文引领促进医学生全面发展的课程课题最为关键,例如开设医学哲学与经典医学著作鉴赏,在传统与现代观念与思想的碰撞交流中提高修养。正如《希波克拉底文集》扉页所说“这是一部历久弥新的经典,其珍贵之处不在于那些古老的治疗技术与心得,而在于字里行间蕴含的关于生命的思考,和通过这些思考而得到的力量。”同时医学也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科,需要在临床实践中融入文学、伦理、心理等多学科,综合发展思辨能力、人文素养,特别是表达与口语沟通能力。
语言能力是医生岗位胜任力的重要维度
1999年国际医学教育专门委员会(IIME)制定了“全球医学教育最低基本要求(GMER)”,其中“交流沟通技能”就是七个基本方面之一。医生被期待创造一个有利于病人、病人亲属、同事、医疗卫生人员和其他人员及公众共同学习与进行有效沟通的环境。为提高医疗决定的准确性和病人的满意度,医学毕业生必须能够做到:1.注意倾听、收集和综合同问题有关的信息,并且理解这些内容;2.运用沟通技巧促进病人和家庭之间的理解,使他们在作出决定时处于等同的地位;3.有效地与同事、教师、社区、其他部门和公共媒体之间进行沟通和交流;4.通过有效的团队协作同医疗保健中涉及的其他专业人员互动;5.显示出有助于教育他人的基本技能和积极的态度;6.显示出对有助于改善病人和社会相互影响的文化和个体因素的敏感性;7.有效地进行语言和书面沟通;8.建立和保管良好的医疗档案;9.综合和介绍适合听众需要的信息,讨论可达到的和可接受的强调个人和社会优先问题的行动计划。需要指出的是在GMER的评价中“交流沟通技能”作为一个领域,与“临床技能”相比,在结构化临床评价中的国际标准分值分别为3.82、3.03,“交流沟通技能”的分值更高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一个人的智慧、专业技术和经验只占成功因素的25%,而75%取决于良好的人际沟通。高超的语言沟通能力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医生事业的成败。
因此能否与病人、病人家属进行有效的沟通取决于医生的语言能力,良好的语言修养有利于精准的医疗判断与救治,也有利于减少医患误解,建立和谐、信任的医患关系。世界医学联合会《福冈宣言》曾明确表示“医生必须学会交流和处理人际关系技能。缺少共鸣(同情)应该看作与技术不够一样,是无能力的表现。”“专心的倾听者,仔细的观察者,敏锐的交流者,有效的治疗者”是医护人员应具备的四种能力。医护工作者面对的是有血有肉的,身体与精神须臾不可分离的生命个体。人是会说话的不可思议的生命体,其语言的魅力就表现在认知的判断,情感的安抚与意志的支持。
结语
“语言是我们拥有世界的唯一方式”——伽达默尔如此看重语言。我们认为语言能力不足是医生临床实践亟待重视的问题,也是医学教育中人文精神缺失的理论与现实问题。这与“沉默是金”的传统文化以及崇尚沉思美德,忌讳雄辩表达的哲学文化息息相关。可以说重视语言能力培养既是医学人文的内在要求,也是卓越医学教育的应有之义。
人是自然界唯一能够创造并娴熟演绎符号的物种。所谓人性就是人的动物性加之以语言为标志的灵性。语言的产生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有了语言才有思维的材料,有了思维才能产生推导和创造力。语言和文字是思想和智慧的栖息地,一个人语言的界限就是他世界的界限,某种程度上语言即世界观。语言是人类存在之家,我们不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生活在语言的世界中。